2007年12月2日 星期日

【壹之二】春寒賜浴華清池,養在深閨人未識

回到家裡頭,樂天自動乖乖地在祖宗牌位前跪了下去,樂大娘也不管他,逕自到廚房將剛剛尚未洗好的鍋碗瓢盆接著沖水洗淨,天色已晚,原本跟在樂大娘後頭的大頭、阿砲、小胖三人剛在銀樓見沒事了,反正隔天上學也都能見面,就不打擾樂大娘在家訓兒子,省的惹惱了她,隔天鄰居嗑牙聊天把這件事說出去,三個人都是共犯,回家肯定得挨上一頓排頭,還不如識相點先與犯罪風暴保持點距離,對著樂家院子的木頭門大聲喊了:『明天見!』便也一哄而散回家睡覺去,膝蓋接觸到冰冷不平的石子地又讓樂天心情不開心了起來,自己雖然是家中獨子卻是管教更加嚴格,這一次倒楣被抓到,看來又要默寫上好幾回長恨歌了。

樂天的娘雖然是燒的一手好菜卻不識字,自小便裹起小腳在家幫忙和等著長大嫁人,不過南方解放得早,大約三歲時就把這裹腳布給拿下,所以腳還不至於會小的誇張,但說實話也長得不好看,樂大娘就是對自己的腳有些自卑;雖然不認識字,卻喜歡白居易的詩,樂天他爹追她時就愛唸白居易的詩給她聽,就連生出的第一個小孩子都用白居易的字「樂天」當成名字,當樂天會寫字之後,一犯錯便是拿毛筆寫報紙,一篇就是一首長恨歌,誰叫這首詩長呢!寫完還得唸給娘聽,偶而聽到最後幾句「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盡期。」還會有感而發偷偷落淚。

『到王伯伯家做什麼呀?給我好好地從實招來,若有半句假話,小心我拿狗頭鍘伺候!』樂大娘洗完碗盤,擦乾了手,拿著藤條走到前廳站在樂天後面問話。

樂天知道自己的娘最近看電視上演的京劇「包青天」看得有些入迷了,乖乖地將剛剛想好的說辭從嘴裡給蹦了出來:『我是要去問功課的!』

叭的一聲便是一鞭,抽的讓樂天想呼天叫地,不過他知道叫的越大聲越丟臉,媽媽的下手只會越來越重。

『當你娘是白癡,還是笨蛋?問功課不會從前門走,偏要爬牆進去,你當賊呀你?』

『時間太晚了嘛!而且又沒有先約好,誰知道剛好有人在洗澡,大頭又踩到了花盆就被發現了。』

叭的一聲又是一鞭,抽的讓樂天七竅生煙,咬著牙額頭冒著冷汗。

『哎!時間太晚了?從你放學回家便沒見你拿出功課做,幹嘛假裝模範生?問功課需要跟大頭一塊兒去問?你不會直接問大頭就好?王伯伯家的孩子又沒人跟你是同年級,我的寶貝兒子呀!你就乖乖地說出來了唄!』大頭就是因為在學校的功課成績好,又是海青中學校長的小兒子,所以被他們才叫做大頭;阿砲則是因為家裡是在中山堂旁邊的上海街裡頭做風化生意,也就是開茶店妓院的啦!小胖不只是因為身材胖,主要是因為他菜市場殺豬的老爸,三人都是在海軍子弟學校附設國小部唸書;再加上樂天自己,四個人的混號就是「四大惡人」,還有另一位人稱海王子的強硬後臺幫兇,在學校無惡不作,老師卻也無法可管。

叭的一聲又是一鞭,抽的讓樂天魂飛魄散,眼見三魂七魄都跟自己招手說再見了,趕緊咬緊牙關說:『包大人!草民招了,不過就是想去跟桂香姐借諸葛四郎的漫畫書來看嘛!』當時最紅的畫冊就是這武林高手諸葛四郎,若是老王知道是來看漫畫的,肯定不會讓他借走,只好偷偷摸摸翻牆爬進去,打算偷偷地借,誰知道剛好遇上桂芬在洗澡,又沒想到大頭的身手這麼地差,就這麼陰錯陽差給逮到囉!

叭的一聲又是一鞭,抽的讓樂天痛到大喊:『我的娘啊!』

『嗯!以後不准去看什麼勞什子的公仔漫畫了,功課給我好好地唸,知不知道?起來上完香之後,就去給我抄寫長恨歌三遍,寫完才准去睡!』樂大娘拿了把曬乾加工過的芭蕉葉扇子到院子裡去乘涼,打開收音機撥放的剛好是已經從三年前就紅到不行的黃梅調電影「梁山伯與祝英台」其中的「訪英台」:『梁山伯一心要把英台訪呀!英台訪……』就這麼邊搖扇搧風邊和著黃梅曲調一塊兒唱和著。

樂天憤憤不悅地站了起來,抖了抖腳,這四鞭打的可是極有技巧,雖然沒有皮開肉綻、血肉模糊,但這內勁卻能打進骨子被包在肉裡頭,等到明天一早一定會腫成四根油條,心裡暗暗盤算明天要找個時間去國術館找關夫子推拿瞧一瞧,要不然這兩個禮拜油條都會提醒著自己的愚蠢,樂天他不太確定媽媽到底知不知道他最後的說法還是在唬爛,還是說她可以接受這樣子的說法,其實是因為今天早上桂芬說有人拿了個稀奇的東西來典當,老王當成心肝寶貝來呵護,她還當場打包票說樂天絕對沒有看過,當天便約定在晚餐之後偷偷翻牆進去看,大頭就是賭約見證人,誰輸誰就請大家去看中正堂的電影,誰知道時間就那麼剛好,倒楣地剛翻牆過去就被逮個正著。

樂家的神龕上除了祖先牌位以外,還有兩塊很舊的黑色木頭,木頭上分別刻著「玄天」兩字和雲龍圖騰,父親說玄天兩字指的就是腳踏龜蛇的玄天上帝,而雲龍圖騰說的是華夏祖先軒轅氏,不過調皮的樂天有天趁大人都不在家拿下兩塊黑木頭來玩,玄天那一塊木頭的背面有著個紅色圈圈,圈圈裡頭有個門字,他不知道到底這是什麼意思!至於雲龍圖騰的那一塊黑木頭就只有圖案而已,背面則有個小凹洞,樂天還用手指頭在凹洞還摳了幾下,以為能像放零錢的鱷魚牌蚊香鐵盒摳出個幾塊錢。

然後在把玩過兩塊木頭板子的隔天,樂天就開始發燒不止,不管西醫和中醫都帶去看過,一概說不上病因,最後是靠住在義民巷裡頭的瞎眼老郎中,摸骨摸出來說是小孩子不懂事,帶去廟裡頭收驚之後就沒事了,果真如龔瞎子所言,帶到蓮池潭邊的啟明堂拜過文武二聖與國姓爺鄭成功;大師父又在他脖子上給掛了條護身符之後就馬上退燒,大人們後來詢問樂天到底發生什麼事,樂天只是搖搖頭說不記得了,只說自己做了個很長的夢。

樂天站起來之後揉了揉膝蓋和小腿肚,在父親的書房裡的黃花梨文具櫃裡拿出墨匣與抄手端硯,先將報紙鋪平在黃花梨書桌上,用著紙鎮和壓尺固定好,從白瓷水丞舀了點水進硯台裡,打開墨匣拿出不知打那買來的銘花墨,用墨夾順時鐘繞著硯台畫圈圈,數著到一百,覺得差不多墨水已夠,從筆架上卸了枝七紫三羊的盛大莊毛筆,順著毛沾了沾墨水,稍微想了一下:今天就不要焚香了,將左手墊著蘭亭序竹臂擱,右手就這麼下筆開始默寫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漢王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樂天的父親對文房藝術很是講究,就連樂大娘都有些受不了,人家逃難儘量是輕便為主,帶的是值錢的玩意兒,而樂天的老爸光是從大陸隨軍帶過來的文房四寶大概就有三四個大木箱子,是捨不得扔也捨不得用,樂天可以使用的文具都是先在父親同意授意下,才敢動手操筆作書。

等到默寫完三遍的長恨歌,已經是月上西樓的時間了,樂天托這手痠、腳麻、腰桿打不直的身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在眷村裡頭小孩子能有個自己的房間,可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因為通常居家環境狹小卻又人口眾多,畢竟國軍剛開始到台灣寶島的時候,並沒有想到會一直待在這個地方繁衍子孫,房舍自然也就沒有規劃過,晚上也沒有甚麼娛樂,唯一不花錢的就只能拼命增產報國囉!

樂家因為只有樂天一個小孩子,再加上父親職位的關係,有著較一般人家大一點的住家空間,樂天經過母親的房間時,她已經翻身昏昏睡去,原本拿著搧風的扇子就放在床邊,母親解放過的腳丫子看起來像是一團扭曲的五花肉,稍微放輕身段捏手捏腳的走回最後面的小房間,一掀開布簾子、打開紗門,裡頭的景象嚇了他一跳,樂天看到原本約自己去看新鮮寶貝兒的王桂芬就這麼怯生生地坐在樂天的床上。

『阿芬妳怎麼在這邊兒?』樂天儘量將音量放低,生怕母親起床又來個奪命三鞭。

『你就沒看到東西呀!俺還想去中正堂去看洋片呢!所以俺跟桂芳就偷偷拿出來給你瞧一瞧,就跟俺爹爹說的一樣,給你長長見識。』老王家的小孩子其實國語都說得很標準,可是有時候還是會不自覺跟山東腔掛上等號。

樂天家附近有的電影院一共有兩家:最近的海軍軍區內的中正堂與「四海一家」休閒中心附近的中山堂,通常播放的都是愛國電影與國外老片,大多是用來宣傳國家建設和政策,最近開始撥放外國的黑白老洋片後,看電影的人數突然增加了起來,後來幾年後又多了海光俱樂部的電影放映廳。

原本兩三年前還會在空地擺著電影放映機捲著膠片,投影在兩支竹竿架的白色布幕上,喇叭的聲音吵雜,有時還與螢幕上的電影不同步,三不五時還會因機器過熱燒掉膠卷,或是馬達速度時快時慢,在螢幕上有著兩倍速或慢速之間跳躍,讓空地上隨意擺放塑膠椅的眷村人家們看的仍是搖頭晃腦、津津有味,這是一種廉價卻有趣的娛樂。

開放電影院給眷村人家觀賞之後,如同野台戲的移動式電影院漸漸的消失了,有時可以在酬神拜佛的慶典上頭見到他們的身影,畢竟電影院硬體設備好上太多,像是多了奢侈品的冷氣機與大螢幕,椅子雖然是硬木椅,卻也沒人認真地抱怨過,看電影的時候,帶著公發口糧裡的小包牛肉乾或是鱈魚香絲,福利站或小雜貨店裡賣的彈珠汽水,這就是當時小孩子心目中的最高享受。

樂天左右張望一下,沒見到桂芳說的雙胞胎妹妹桂芳的蹤影,皺起眉頭看著她。

『你在找桂芳呀?!她在院子裡頭把風啦!誰像你們兩個這麼笨,跳進來也不看一看有沒有人在。』樂天知道她們王家兩姊妹是從義民巷裡頭的小巷子穿過來,樂天家的小後院剛好接到小巷子,院子裡頭養著一籠籠的雞鴨鵝,還有一座紅磚地爐與一缸水蓮花,平常樂天的朋友如果不想讓樂大娘知道,都會從這個後院的門進來,一方面後院離樂天的房間距離很近,十分方便叫喊他,另一點大娘除了餵雞鴨與動用地爐燒菜的時間以外,不太在這兒鳥禽屎尿味過重的地方待著,像今天晚餐過後,樂天也是從這邊偷偷溜出去玩。

『嗯!叫桂芳進來房間吧!外頭蚊子多的咧!』

話還沒說完,桂芳就探頭進來笑著說:『還是樂老大好,像俺姐就才不管這些,害人家都已經叮了好幾個包囉!』樂天在學校是四大惡人之首,所以桂芳如此喊著,接著便坐在桂芬身邊,兩個人雖然是雙胞胎,但臉孔並非一模一樣,很容易就可以分辨得出來,個頭高一點、臉上有個酒窩的是妹妹桂芳;看起來就是比較調皮、膚色較深的就是姊姊桂芬,偶爾有著微弱的心電感應,比如像是吃飯的時間,一個餓的話,另一個就能感受到要吃飽,其中一個吃飽後,另一個也就不餓了,所以桂芳成長得比較好;桂芬就顯得瘦小多了。

『對呀!俺想大概等了快一個小時了唄!』樂天實在佩服兩姐妹深夜冒險的能力,因為這巷弄裡頭有些喝醉酒的退伍老兵,會藉酒裝瘋胡亂尿尿在別人家門口。

『要給我看甚麼呢?』樂天揉著自己懸筆書寫的右手膀子,一邊留意著母親房間裡的動靜,似乎只有抽風機的馬達聲響,遲滯而凝重的空氣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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