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大娘,妳們家樂天被老王給抓住了,趕快去救他唄!』從竹籬笆縫隙傳進來的聲音清晰無比,帶著青春期剛變嗓子的低沉鴨子聲,聽起來就是跟兒子樂天整天鬼混在一起的大頭,這一喊擺明就是這一群混小子又闖出甚麼禍,招惹了在左營大路上開銀樓的老王。
『大頭!你們又去給我攪些什麼名堂出來啦!』樂大娘先要問清楚大概是些什麼事,省的到時候上門去討人還連帶下不了台,那可就難看了,尤其是樂天的父親,也就是大娘的老公不在家,到了寶島台灣之後,他就跟著部隊長官到台北的國防部去任職,把這孤兒寡母就扔在高雄左營海軍眷村裡頭,每個星期六晚上才回來,星期一早上天剛亮時又北上。
這左營海軍軍港附近共有六、七個眷村:自立、自治、自勉、建業、勝利、合群與自助新村,後來在城門洞義民巷裡有個新的聚落,剛好與三角公園的自助新村相對望,不知道是眷村名沒詞了還是怎樣,當場就把這自助新村劃分東西,後來便成了東自助新村,不過其實東自助新村又依時間與地區性,有三個不同的區域範圍,一是原本海軍子弟兵建構的眷村就叫做東自助;再來是隨軍由長山八島撤退的海軍陸戰隊,被叫做義民巷;最後才搬過來的軍眷則自行成為另一股勢力區域,其實也就是義民巷對面的舊城巷,怪也就怪在明明就是同一條通透的巷子,卻有如楚河漢界般的涇渭分明,化作了魏蜀吳三國。
民國三十八年國民政府撤遷來臺,來到台灣的國軍部隊就在營區附近搭建簡單克難的房屋,也就是因為臨時的關係,屋子不求精求美,只求能住人就好,有些就直接將舊工廠、倉庫修補一下成為可遮風避雨的房舍,什麼建材也不講究,大家外頭都圍著竹籬笆,家家戶戶都相隔著一面薄薄的磚牆或木頭隔板,院子裡頭養些雞啊鵝的,夏天熱的時候,隔著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子的家禽臭味,再加上當時並沒有瓦斯爐,每家都有一個專門的爐灶,燒的是煤油球,那味道之難聞,像是高溫熔化的柏油馬路。
『大娘!樂天他偷看王桂芬洗澡,當場被老王給逮住了。』這大頭一激動聲音一大,這隔著竹籬笆的左右鄰居都聽到了,電視頻道還只有台視一家電視臺的時代,八卦就是最好的嗑牙聊天的晚餐後話題,悶悶的傳出幾聲嗤笑,樂天是家中獨子,父親幹的是海軍上校參謀,雖然眷村裡大家都窮,不過人丁單薄的樂家環境還稍稍那麼好上一點,也是全村頭幾個有著黑白電視機的人家。
『大頭你要死啦!說話這麼大聲,你們這幾個兔崽子好的不學,盡學人家偷看姑娘家洗澡,不怕長針眼呀!』樂大娘當然知道自己兒子是不對,不過面子上仍是擺不下去,故而將樂天的死黨們一塊兒拖下去罵,讓左右鄰居拉抬點尊嚴,老鄰居們都知道今天晚上樂天大概會不太好過囉!
話沒說完,樂大娘牽出台黑色腳踏車,中間原本有著橫槓的地方叫巷子口的水電工老李給切斷,在底下加了根木條補強,再重新噴上了黑漆、車龍頭掛上菜籃之後,也就有點淑女車的感覺了。
樂大娘很順遛地滑上了腳踏車,一左一右踩著踏板,只見大頭、阿砲與小胖三個人跟在樂大娘的腳踏車後頭跑,沒三分鐘的路便到了「王家銀樓」,招牌底下還有著個小一點的立牌寫著個「當」字。
話說這隨軍撤遷來臺的軍眷們,逃難嘛!或多或少都帶上了值錢的東西,以備不時之需,像是一錠錠的小金條、翡翠、祖母綠、珠寶……等等,什麼沒見過的新奇玩意兒都出籠了,多的是傳家之寶的古董、古玩拿出來典當,甚至還有些大內失傳的精品,總之老王就憑著當年家傳絕學,一副能辨識貨的好眼光,從東自助新村搬到了較為熱鬧的左營大路上,開了間小小的銀樓兼當鋪,還可以兌換點美金,說是為了方便有些與美軍共同協防的軍人,薪水領的是美金,其實這匯率一來一往,口袋裡又是賺了一票。
老王這個人看起來十分老實,反倒是老王的太太才像是個銀樓的活招牌,穿金掛銀的活似怕少戴一條金項鍊,又擦著個大紅的指甲油,操著一口標準的臺灣國語,明星牌花露水像不用錢地猛噴在身上,一掀開銀樓的布簾子,撲鼻而來的就是這個味。
老王是道地的山東青島人,家裡原本就是開大當鋪的,從小到大算是看過許多的寶貝,尤其是中原大戰到抗日作戰的那一段時間,時局正亂,不過也就因為這亂而流通了原本不可能流通的寶物,原本大陸那邊的元配來不及帶上,便又在這邊娶了個台灣姑娘當老婆,一連生了五個如花似玉的姑娘,直到第六個才生出了個帶把的,這傳宗接代的心願這才算終於實現下來。
樂大娘剛把腳踏車停在銀樓門口,就看到自己的兒子樂天一臉衰樣地跪在當舖拜的財神爺神龕底下,樂天似乎也知道自己媽媽來了,更是乖巧到不說一句話,低頭故作懺悔狀,心裡暗罵是那個白癡王八蛋居然找娘過來,在銀樓這邊了不起跪到九點鐘就可以滾回家去睡覺,老媽來了之後,事情一定會鬧大,那這一陣子都不會好過了,星期天搞不好還要被老爸以言行舉止欠佳為由,肯定是一頓軍事訓練,從基本教練到五百障礙,這對國小六年級的樂天來說,就是一種酷刑,不過事已至此,時光不能倒退,回頭用著最諂媚的眼神和語調回頭說:『媽!妳來啦!』
樂大娘口中尚未蹦出一個字出來,就從背後抽出一根長約一尺半的藤條,二話不說就往樂天身上鞭去,樂天是出了名的機靈鬼,當場便使出移形換位躲到銀樓老闆老王的身後,這三下打神鞭都落在磨石子地板上,眾人有著錯覺似乎能見到擊碎石子的輕煙冉冉往上冒,老王一看樂大娘這份狠勁,打算當起和事佬:『俺說這個王大妹子,這小孩不是這樣子打的,要妳真這樣打下去,俺看是肉包子打碎去餵狗咧!』老王這又是拐了個彎罵樂天是個小畜生,樂大娘只當是沒聽見。
『王大哥,這小孩子的爹不在家沒人管得動他,要是不這樣重家法治治他,我瞧下一個江洋大盜就是這小王八蛋。』樂大娘當然知道這鞭子是做戲給別人看的,要是真打下去,大概要送海軍總醫院急診吧!這一切不過就是演個戲碼:三娘教子。
銀樓老闆王添財一聽王八蛋三個字,臉色稍沉了一下,畢竟姓王的最討厭聽到別人用這三個字去罵,何況自己在原本的山東老家就是行八,上頭有添吉、添祥、添如、添意、添恭、添喜、添發七位哥哥,自小就被人叫王八,不過這念頭僅是一閃而過,還是拿出生意人的笑臉迎人的本事說:『是!俺知道樂兄弟貴人事忙,哎呀!都怪俺老王愛窮緊張,不過就看到這幾個小夥子趴在圍牆上往家裡頭瞧,就認定是偷看咱愛女洗澡,這年頭不好,家徒四壁,改天俺請人把這牆給糊上,也就瞧不進了不是!』老王和樂天的父親不但是同鄉,兩人還是隨著相同的部隊一塊兒過來臺灣,老王受到身為軍官的樂上校諸多的照顧,今天原本是想小懲大戒樂天這小色胚,誰知道連家人都出現了,這不得不做個人情給她。
『沒關係!這兔崽子有本事去偷看別人家姑娘洗澡,就有本事去擔,王大哥您就先幫我好好教訓著小畜生,星期六晚上等他老子回來,再好好整治他一番。』樂大娘這話說的漂亮,其實她的意思是非常護短:「我寶貝兒子他爹星期五就回來了,有本事的話就教訓樂天呀!反正樂家就剩這麼一個獨子,出了甚麼事的話,到時候有什麼帳都來好好算一下。」
『喔!就小孩子的事情咩!大人出頭就難看了唄!沒啥子的事情,不過就是屁股抹了煙,放個屁不就全都算了耶!』老王當然聽得出來樂大娘這話中的意思,自己仍表示大人出面是不良的示範教材,想想六個孩子,從初三的桂香、初二的桂沁、初一的桂玉、小五的桂芬、桂芳與國小二年級的桂順,跟樂天平時都還不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會翻牆偷看桂芬洗澡,不過這也都是小孩子的把戲,只要以後不再犯就好了,老王拍著樂天的頭說:『樂天下次不要再偷看女孩家洗澡囉!知不知道?』
樂天點頭如搗蒜,老王看著也就笑了起來,畢竟自己有著五個女兒和一個兒子,說是重男輕女一點也不為過,樂天這小子從小就很得自己的緣,桂順還沒出生以前,簡直就把他當成自己兒子一樣,原本打算收他做香火義子,誰知道老是生女兒的妻子,居然為自己爭了一口氣,生了個雞腿雙蛋好小子,不過就是偷看姑娘家洗洗澡,當初在老家的時候,自己還不是跟著上面幾個哥哥去傭人房舍偷看,男孩子嘛!總是會經歷過這些男男女女的好奇事,等到新鮮感沒了,自然也就算是長大成熟了。
『還不謝謝你王伯伯!』樂大娘知道沒事了,語氣也變好了許多,『等我家那口子回來再登門賠罪,要他爹知道這兔崽子盡幹些什麼好事!』拉了一把跪在地上的樂天,他兩個小腿還有點腳軟,出了點力氣才站了起來說:『謝謝王伯伯。』
『弟妹也甭客氣,倒是妳那道地的白切雞給老哥哥來上一隻半隻,俺老王就十分感謝了!』樂大娘原籍廣東香山縣人氏,在逃難中認識了樂天他爸,就上演成了大時代兒女的烽火情緣一齣戲,原本家裡頭就是開菜館的,館子裡的左右樑柱上就有副對子寫著:「食無肉、飲無酒,怎稱東坡;天上飛、地上爬,盡入腸腹。」橫批是「色香味全!」說的就是餐廳廚師的好手藝,從小樂大娘便在這樣子的環境裡頭學了不少好菜,就連這最簡單的熱水浸熟白切雞都比附近粵菜館子做的好吃,不但皮滑肉嫩,配上以家傳秘方薑蔥醬更是令人回味無窮。
『那有什麼問題呢!趕明個兒我就宰了院子裡的那隻雞給老哥您當下酒菜。』樂大娘心想這老王果真不愧為生意人,說幾句話便換了盤好菜回去,她也不是心疼自個兒養的雞,就是沒個心理準備搞得有點悶,這白切雞要好吃,首先雞要選的好:還沒下過蛋的處女母雞是最棒的了,白切雞有熱水浸熟和熱鍋水蒸兩種烹煮方式,前者滋味較佳,後者則符合食品衛生,因為熱水浸熟是先等鍋子的水滾了之後,把火關了,再將雞放進去鍋裡慢慢浸到熟,再拿冷水沖雞皮表面,不過卻很容易有地方帶血沒浸熟,樂大娘的方式就是先蒸後浸,算是比較投機取巧,但是卻能擷取兩種方式的優點。
『哎!那俺可就不客氣地先謝謝弟妹囉!家裡頭還有剛包好的水餃,不嫌棄的話,就帶點回家嚐嚐!』當場氣氛就變得和氣無比,裡頭的小孩子們察覺氣氛已經改變了,一股腦地跑了出來,圍在樂天身邊,像是把他當成大英雄一樣,嘻嘻哈哈打鬧了起來,老王的太太也拿了個塑膠袋裝了還沒煮的生水餃出來,老王的山東大水餃也是堪稱一絕,皮薄餡多油水足就是這個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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