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6日 星期四

【貳之一】六軍不發無奈何,夜雨聞鈴斷腸聲。


開闢荊榛逐荷夷,十年始剋復先基;田橫尚有三千客,茹苦間關不忍離。 《復臺》鄭成功

一位手拿了本書卷頂著大熱天從中軍帳走出來的老人,旁邊一左一右跟著兩位穿著粗布短衫的壯漢,老人的神色安逸,除了歲月在他臉上留下刻劃不去的歷史紀錄,還帶有悲慟莫名的掙扎,那一副如仙人般的黑色長鬚成了他這幾年的標記,他望著不遠處稍稍隆起的小土坡邊的水潭,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左邊臉黑如鍋色般的壯漢不禁開口問:『敢問軍師為何事傷神憂心呢?』


陳永華:明崇禎七年生(西元1634年),字復甫,福建省浯州同安人,陳氏二十三歲時與鄭成功在廈門隆中對,而深獲鄭成功的賞識,並譽「永華乃今之臥龍也」,授予「諮議參軍」之職,隨後部將士兵皆尊稱其「軍師」。


『麟岱!我記得你從永曆十五年便跟著我這「統領勇衛」,寓兵於農之法;教民曬鹽、屯兵開墾,南到鳳山、 瑯王喬,北至諸羅、水沙連、半線、竹塹、雞籠等地方,建寧南坊孔廟,並恢復科舉考試辦法,建立文官制度,你說說看,這些年下來,我這是對得起國姓爺了吧?』


一旁被陳永華喊作麟岱的副將忽感一股不祥之意湧上心頭,話說今時的歲月是永曆三十四年(西元1680年),從南明最後一位皇帝桂王朱由榔在永曆十六年被被吳三桂絞殺於昆明後,已經過了十八個年頭,從老國姓爺「延平郡王」鄭成功到現在主政的「東寧國主」鄭經麾下,軍師陳永華這一生可算是為了鄭家鞠躬盡瘁。


『軍師您說這話是幹啥子呢?誰不知道國姓爺的天下是您給頂下來,從國姓爺駕崩那年,要不是您站在世子這邊,擁立國姓爺親弟弟鄭世襲繼位的黃昭等一干亂臣賊子早就得逞了!』


永曆十六年鄭成功年僅三十九歲便去世,外界相傳積勞成疾,隔年胞弟鄭世襲便擁兵自重,絲毫不將鎮守廈門的世子鄭經放在眼內,還散布謠言說其與乳娘私通,與其堂兄鄭泰有所勾結。
在對鄭經不利的情勢之下,軍師陳永華立刻建議世子攏絡堂叔鄭泰,先封其為「金廈總制」,假裝要把金門和廈門全都交給他負責,鄭泰當時不知有詐,欣然接受封賞之後,應邀到廈門晉見鄭經受封,最後落得自殺身亡,金廈無後顧之憂後,旋即渡海舉「招討大將軍世子」大旗將叔叔鄭世襲擊敗,安穩地鞏固了台灣鄭氏王朝直系血脈,反清復明的最後基地。


老人聽了心想:「當年賢之(鄭經的字)與乳母通姦之事,要不是我早已安排鄭泰、周全斌兩位將軍作了場戲給老國姓爺看,現在還那來的延平郡王呀!不過國姓爺卻因兩位將軍抗命而一病不起,後來的鄭泰又改弦易主另投鄭世襲,這兩件事說起來都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雖然事隔這麼多年,現在想起來仍是疑點重重。」


『哈!這幾天晚上我老是夢見國姓爺隔著冥河對我搖手微笑,九宮紫微一推命盤,我知道自己的確是時日無多啦!』老人撚鬚微笑,自有一股仙風道骨之意,但神色間的悲慟仍無法消除,臉上的皺紋反倒是越刻越深,夏日焚風吹起老人手上的書卷,封面上寫著「白氏長慶集」。


『那是國姓爺誇您這些年輔佐世子安撫土民、流通商販、興建學校、招攬人才、訂定典章制度辦得好呀!』黑臉壯漢麟岱急得要證明這些都只是軍師的幻想而已,趕緊將話題扯到比較樂觀的看法上。


『麟岱你也別打斷我的話,搞不好這或許就是我倆最後一次的對話囉!想想國姓爺當年治軍雖以儒生形象卻被稱「獨斷統治」、「嚴刑峻法」,很多人也就因此而棄臺降清,我可不是要在國姓爺背後批評,當時畢竟是建軍之初,嚴刑峻罰乃一時之計罷了!不過卻著實讓好些弟兄們傷心,畢竟大家也都是離鄉背井由神州到此偏安,何故一定把事情給做絕了呢!』


南明永曆十五年(西元1661年)鄭成功攻入台灣,先攻佔普羅民遮城,後破熱蘭遮城,並改赤崁為東都明京,昭顯等候南明桂王東來之意,爭取明朝遺臣效忠,設一府二縣,承天府下有天興與萬年兩縣,另設澎湖安撫司,鄭成功死後,其子鄭經改東都為東寧,即於承天府之上再設東寧總制府,故當時外人以東寧王國稱全台,而清文獻《清一統志臺灣府》等則稱之為東寧省。


雖然明知軍師陳永華叫他不要插嘴,麟岱仍是心裡話無法藏,一根腸子通到底,想到啥便說啥:『敢問軍師指的可是那施琅將軍否?國姓爺將其父施大瑄與胞弟施顯處決一事?不過這事算起來都已經過了快三十多年囉!』麟岱心頭一轉,暗想:「老一輩的人常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為什麼我這老粗琢磨起軍師的話,感覺上怎麼有點像是在交代遺言呢!這實在太不吉利了。」嘴一撇便呸了口濃痰。


陳永華雙手擺放身後,並沒責怪話被再度打斷:『說的正是這叛將施琅,我自二十三歲與國姓爺道左相逢,便一見如故,當時施將軍已投清六年,雖是沒見過面,總算聽五營將軍們聊起過,唉!鄭家自是待我不薄,想我窮書生一名,幼女居然能獲大公子錯愛娶入家門,這是何等光宗耀祖之事啊!麟岱你猜猜看我現在倒像是幾歲了呢?』


南明永曆二十七年鄭經於滿清三藩之亂之時西征,軍師陳永華出任東寧總制,同時任其世子鄭克臧師傅,輔佐克臧監國,法嚴約束、夜不閉戶、百姓樂業;陳永華之幼女亦許配給鄭克臧為妻。


『呃!六十歲上下吧!我瞧軍師您的鬍子都比我爹還長了呢?我爹都已經六十五歲囉!』


『哈哈哈!剛剛不是說了嗎!我自二十三歲與國姓爺相識,到現在剛好又過了二十三年,算來我也為鄭家做牛做馬了大半輩子呀!』
陳永華回想起父親陳鼎因清兵入關而自縊,時年十五歲,自十六歲起便與師父趙靈天學文習武,當年拜師時,趙天師便說陳永華將是位翻雲覆雨的人物,只可惜天妒英才而無法接掌其道統,要其專心致於學道,才能添福避禍且延年益壽。
後來學成下山結交了許多英雄豪傑、文人騷客,打算將反清復明的種子深植人心,遍佈於變色的神州大陸,因而成立了洪門天地會,並且擔任第一任的總舵主,在江湖上享有極高的威望,詩曰:「諸葛西望憶順天,幽州胡馬虎皮冠;別有天地非人間,玄武赤龍落雲端。」洪門尊萬雲龍為始祖,藉由民間祭拜玄天上帝聯絡部眾,諸葛氏指的自然是「鄭氏諸葛」陳永華。


這下子換成是麟岱驚訝地看著眼前之人,軍師只有區區四十六歲,卻因歲月滄桑看似六十多歲的老人,自己平白無故幫他加了二十多歲,實在太口不擇言,而且這四十六歲音近乎「死囉!」,怎麼想都覺得有一股子的冷汗往褲襠裡直流,感嘆軍師一身功夫居然仍抵擋不住歲月時間的侵蝕,想到這兒,眼眶不禁有些泛紅,喉頭亦有些哽咽,說不出話來。


另一位面如冠玉的壯漢,隱含不怒而威的神情,慢條斯理先是向陳永華作揖地說:『軍師千萬莫要如此喪氣,反清復明之大業仍需仰仗軍師您的大力相助,聽軍師提到施琅將軍,不過據京裡頭的探子回報,自施琅投效清廷,便不受當朝所信賴,玄燁小兒始終不將兵權授與他,施琅只好不停用銀兩疏通當朝命官,導致窮苦到要靠老婆在北京當女紅裁縫貼補家用,算算施將軍今年都已六十歲囉!難道還能領兵出征嗎?何況清朝亦知我們株守而無向西意圖,師父似乎是多慮了。』原來兩位壯漢皆為陳永華的徒弟,不過在人前人後仍都是習慣尊稱其「軍師」,在授業傳功之時才會口稱「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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