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24日 星期一

【叁之三】臨邛道士鴻都客,遂教方士殷勤覓。

樂大娘在家裡做些塑膠花、接小燈泡、插鐵梳子來貼補家用,偶爾逢年過節還會做些家鄉菜外賣,其實光憑樂天父親的薪水養家已經是綽綽有餘,畢竟家裡人口簡單,就這麼三張嘴等著吃飯而已,可是傳統個性的樂大娘仍是會接些零工攢點錢,樂天怎麼勸他娘也都沒有用,大家也都習慣這樣子節約過生活,眷村內的房子如同雜亂無章的臨時住所,而且還是被地震洗禮半倒不倒的模樣!不過也是因為這克難精神,左鄰右舍的感情更是四海一家。

『媽!等一下公子跟我要去找龔叔叔,說有事要請教他耶!』樂家母子倆在晚餐的時候,樂天不禁意地說了等一下與公子的約會,要先經過樂大娘的同意,畢竟昨天晚餐後的抓包,讓樂天自動自發地主動告知行程,一方面清楚表示是跟司令公子出去;另一方面隱含自己絕對會乖的意思。

『昨天跟大頭他們去偷窺人家女孩子洗澡,今天換成公子,難不成昨天是去探路的嗎?』

『媽!就跟妳說是找龔叔叔嘛!』樂天眼神中強調著真實性的百分比。

『你龔叔叔眼睛不好,不要跟人家惡作劇,知不知道?』提醒著調皮的樂天。

『知道啦!是公子要找他又不是我,何況上次的事情也是他救了我的呀!』

『嗯!受人點滴,湧泉以報,要知道感恩啊!』樂大娘雖然不識字,卻也知道人生大道理,畢竟經歷過這一場民族遷移的經驗,很多事情都能逼迫人更加成長。

『那這一袋雞拿去給你王伯伯,另一袋拿去給你龔叔叔吃!』樂大娘將做好的白切雞分了半隻出來,原本想留點下來給樂天當作隔天的便當菜,明晚樂天他爹回家也可以順便嘗一嘗,現在聽樂天說要去找龔瞎子,就要兒子將省下的一半送去給孤家寡人的龔瞎子,眷村裡頭敦親睦鄰也是平常的一件事。

『遵命,長官。』

樂天吃過飯後在書房寫功課的時候,劉尚火和侍從官漫步走到了家門口,在院子乘涼的樂大娘,正跟隔壁鄰居透過著竹編籬笆東家長李家短,聊得是不亦樂乎,一看到大門口站著的公子和侍從官,便轉頭大聲向著屋子裡喊:『兒啊!少帥來找你囉!』

『樂媽媽好!』公子很有禮貌地問候著。

樂大娘搖著芭蕉葉扇子邊隨口說:『少帥你也好,晚餐吃過了吧?』

劉尚火點了點頭算是交代答過。

樂天開心地闔上了寫剩的作業,打算等一會兒再回家繼續,碰碰跳跳地走出房門,拿起兩袋的白切雞,領著公子和侍從走進義民巷裡頭,夜空當中掛著又圓又大的月亮,光線被參差不齊的波浪板屋簷切割成殘缺不全的三角板型,映在彎彎曲曲的義民巷子裡頭更是增添了詭異的氣氛,狹窄擁擠的通道中,像是隨時不小心轉著彎就能直接走進異世界的迷宮一般,打罵孩子的聲音、晚課唸經的聲音、男女廉價娛樂的聲音、電視機與收音機播放的聲音,廚房宵夜的香味、後門倒出的洗澡水味、養雞養鴨的屎腥味、牆角邊流浪狗的尿騷味;雜七雜八攪和在一起的聽覺與嗅覺效果,點綴了眷村人家的辛勞與貧苦,堅持著偉大的理念與夢想,就像是紅磚牆面上漆著「還我河山」、「反攻大陸」的標語,默默地提醒著人們到底是為何而努力著。

樂天看著劉尚火皺著鼻子的模樣,拍了他的肩膀說:『公子,第一次來這邊嗎?』事實上,東自助新村已經算是很年輕的眷村了,屋子大多是水泥牆面和石綿瓦屋頂,不過仍是敵不過增產報國的患難愛情魔力,一家有五、六個小孩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所以房間又不夠住了,東搭西建地把原本規畫好的眷村又改成了另一番風貌。

『不!來過好多次了,不過還是不能習慣這樣子的味道。』海軍總司令官邸是棟獨立門戶的豪宅,當然沒有眷村生鮮活潑的氣味,最扯的是豪宅車庫裡還有一台坦克車與一座高射砲呢!也是四大惡人去公子家最愛玩的大玩具,假裝在為了革命而奮勇保衛家鄉,十足的大時代兒女劇情,大家會輪流當三軍總司令,通常東廠太監都會喊打著這些頑皮搗蛋的孩子們,怎麼能爬上高射砲管東搞西弄呢!

樂天也不怪他,畢竟人家家境跟自己不同,點了點頭指著義民巷八十三號的門牌說:『我們到囉!』

龔瞎子的房舍前院十分簡單,跟一般人家不同的地方就是甚麼都沒有,沒有盆栽、聊天的桌椅、門前的果樹、養雞養鴨的籠子、養狗的小屋、打地下水的水井,乾乾淨淨,甚至可以說家徒四壁有點淒涼的感覺,隔壁兩邊相鄰的是八十二號與八十五號,八十四號因為有著「爸死」的諧音,所以原本就沒這不太吉利的門牌號碼。

龔叔叔的大門口除了門牌以外,直接映入眼簾的就是紗門,平時作風膽大包天的樂天也不太常來找龔叔叔,因為當龔瞎子閃著眼白望著他時,樂天有一種他可以看的見的錯覺,而且龔叔叔說話的語氣很標準,沒有眷村人家特有的各省腔調,有點像是北京話正音班的標準教材,因此短少了那一份人不親土親的親切感,不過老爸老媽總是提醒他要對龔叔叔好一點,說是當初要不是他的話,樂天早就連腦子都燒壞了。

樂天在門前的踏板上跺了跺腳,讓鞋子下的灰塵不至於帶進去客廳,敲了敲木門框,望著漆黑一片的房間叫道:『龔叔叔,我是小天兒,我媽要我拿隻白切雞過來,還有帶了位想見您的朋友來看您。』話剛說完,室內的燈就亮了起來。

跟公子一塊兒來的侍從官就在門口守候,順手從軍服上衣口袋掏出根菸就這麼抽了起來,龔瞎子隔壁家的剃頭師傅老楊一聞到了煙味,趕緊出來向軍爺討了根菸抽,平時老婆管得嚴,一天就只能抽個三根,這晚上菸癮又犯了,一聞到煙味就像是見到了獵物的猛虎,出閘來吸血討肉,兩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天。

臉色蒼白的龔承天拄著根木棍,似笑非笑地說:『哼!要是來找瞎子摸骨算命的話,麻煩他明天請早囉!瞎子我累了,』他鼻子聞到了白切雞的香味,『哈!虧妳娘還記得我這個老瞎子最愛吃雞,另一包大概是給王胖子的吧?』沒人照顧造成的營養不良,再加上行動不便不常出門的關係,龔瞎子比起退伍軍人的黝黑粗壯是顯得太過蒼白了,不過附近的人都很尊敬他,就連樂天的父母親都說他是個有本事的人物。

樂天心想就是這種感覺,明明就應該只是個瞎子,卻能比正常人更能夠看清楚真相,讓附近的小孩子根本不想接近他,他就像是會把小孩煮來吃的巫婆使人望之卻步,不過自從樂天發燒的那件事之後,他對樂天是特別青睞,平時不出門的龔瞎子,星期六、日便常會到樂家串串門子,摸摸樂天,牽著他的小手說說話,房間內有著一股特別乾淨的氣氛,樂天說不上是甚麼感覺,並不是檀香或沉木高雅的香氣所造成的氛圍,就只是單純地空氣清新、讓人舒適愉悅,不過這些感覺跟龔叔叔散發出來的氣息顯得格格不入。

『是啊!龔叔叔您真厲害,這樣您都能算到。』樂天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龔承天走前兩步,把手放在樂天頭上,五指爪狀輕輕地順著髮旋繞著說:『算個屁!你還真當我是神仙啊!昨天你幹的好事,隔壁的老楊都跟我說了,年輕不懂事嘛!這有甚麼大不了的呢!想我當年……』自覺地咳了一聲,『小天兒,你的朋友怎麼不進來說話呢?』

『龔叔您好!我是劉尚火,要來跟您請教點事情。』他直接捲起袖子將手臂伸出供龔瞎子摸。

樂天知道公子這麼說就是不想讓他聽到,越發相信這公子不好意思讓他知道是與那家姑娘對八字,樂天也就順水推舟說:『那我先把白切雞送過去王叔叔那邊,要不然再晚一些,憲兵就會出來巡邏了。』當時仍在戒嚴,晚間自然有憲兵隊查緝宵禁仍在外閒晃的路人。

龔瞎子將放在樂天頭上的手出了點力,意思就是他的話還沒說完不准走,樂天只好一臉哭喪地站在原地不敢動,腦門天庭感覺有一絲絲涼意進入腦袋,把整個思緒都變得異常清晰。

『原來是少帥,你爹還好吧?』龔瞎子轉手劃過劉尚火的手臂,一摸就知此非龍乃蛟之骨,年紀又這麼輕,附近也就只有司令的小公子會有這副骨骼,瞬間又將原本放在樂天腦袋上的手歸位,活似絲毫未曾移動過。

『託您的福!家中一切安好,原本是父親該來拜訪您老人家,不過這幾天他在台北國防部開會,所以小子便自作主張特來跟龔老師……』說到這兒,龔瞎子一擺手不讓他再繼續說下去,低頭用眼白看著樂天說:『小天兒見到祖師爺和哥哥啦?』

『啊?!疼…』樂天剛搖頭便被龔承天的五指爪給固定住了,他心想自己是獨子,那來的哥哥啊?還有甚麼祖師爺?完全聽不懂龔叔叔說的話,該不會是犯糊塗了吧!『…龔叔叔您說什麼啊?』

龔瞎子似乎在用心聽著甚麼聲音:『噓!』,樂天和公子相望一眼,覺得很不可思議,房間裡除了老舊電風扇的馬達聲,絲毫沒有其他的聲響,兩人心裡面的想法都是:「龔叔不是瘋了吧?!」

『哦!只是在無意間見到的呀!呵~小天兒,深吸一口氣憋住。』樂天用力地將空氣吸進肺部,兩腮幫子鼓得跟松鼠一般,他覺得從龔瞎子的手穿過自己的腦門,剛剛的涼意突然被切換成如爐火般溫度,熱烘烘的感覺一路向下直達丹田,接著發散於四肢,彈指之間以循環幾次,腹部一口氣反衝上來,讓自己有種想吼叫的感覺,他硬是給憋住不出聲,就只為了在龔叔叔面前賭一口氣,不料血慢慢地從鼻孔裡流了出來,這時龔瞎子才皮笑肉不笑地拿開了手說:『好啦!滾你的蛋吧!』

樂天邊用手擦著鼻血邊看了公子一眼,暗示要不要一塊兒離開這有點瘋的瞎子。

劉尚火也不知道龔瞎子在搞甚麼把戲,不過侍從官就在門口,想了想應該沒有安全上的顧慮才對,一咬牙硬撐著說:『那就明天見囉!樂天。』

『喔!那就明天見了,龔叔叔再見。』樂天心想甚麼時候龔叔叔又當過老師了呢?還有剛剛流鼻血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熱度一退,現在全身涼冰冰地好舒服,只想回家睡一場大覺。

龔承天隱忍不語,只是揮了揮手讓樂天快點走,樂天提著另一裝著白切雞的塑膠袋離開了。

沒有留言:

RSS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