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月22日 星期二

【柒之三】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一抹嫣紅的天空中,后羿未射下的金烏與廣寒宮的玉兔嫦娥交接換了班,殞落黃昏的夜色中,帶著些許的寂寞清涼,眨眼間每戶每家院子、大門口都燒起為著碧落黃泉的親人們所準備的錢紙香燭,整個眷村像是被檀香做了場精油療程,濃郁地讓人不自覺想起過往的回憶,不管是真實的記憶;還是隱在骨子裡的歷史,又或是喜怒哀樂的經歷盡皆歸零。

樂天將一包包寫上祖宗親人名字的紅紙袋排在院子的供桌旁邊,往上算三代的樂家祖先,紙袋上一筆一劃寫得龍飛鳳舞,姓名、祖籍、陽上人一一寫的清楚,父親樂知章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這族譜上的祖宗的名字要寫好,尤其是籍貫住址啊!你要知道寫不清楚的話,誰知道會被冥府快遞送到那去呢?!唉!雖然我們現在是遠離家鄉,不過那一個人是從八百年就住在這兒了呢?!』

樂天有些感慨老爸的感性說辭,也就打蛇隨棍上配合地說:『爸…您放心…以後我會燒給你好大一包的啦!絕對不會搞錯。』

『臭小子,你皮癢是不是…』樂知章有些無奈兒子想逗他開心的本事,『…明年就該換你來寫囉!』

樂天有些不知所措地不知道該怎麼應答,歪著嘴點了點頭,心裡頭突然能感應到老爸的心意-認定他已經是個可託付責任的男子漢,而就在這一天,在東方仙島上有位小孩男不再是會拿著西洋劍挑戰虎克船長的彼得潘了,只因為他已經自覺長大。

紅紙上每位死去親人的名字像是在附和著他的想法,墨水字跡簡直要躍出紙面拍拍他的腦袋,打算讚許著他一路成長的艱辛,這時老媽換上一件白色略灰的袍子也走到院子裡來,老爸一見妻子便換上莊嚴無比的神色,將三牲四果擺好,手抓一把香運起內勁-每支香頭瞬間無火自燃,裊裊香煙扶搖直上天際,眼神中露出得意的光芒,將香分別分給了妻兒。

『陽上子孫樂知章,與妻周菁菁、兒樂天於中元節祭祀先祖,子孫不肖流浪在外…』老爸冗長的祭拜辭讓氣氛肅穆凝重了起來,皎潔明亮的月光之下,空氣中檀香、蠟煙與燃燒的氣味凝聚成一旁觀察血親子孫們的模糊身影,你的眼睛看不見,但是你的心裡一定可以感覺的到,天生血緣關係讓人感受到另一個世界的親人對自己的關心。

老爸接著將祭禮一一獻上,在用祭酒朝地上噴畫出一個缺口的圓,缺口的方向當然是西方極樂,接著手一甩將八根蠟燭沿著圓圈八方站立,按照祖先輩份大小將冥紙袋一一照順序排放好,口唸著:『每一位樂家先祖皆有,每人都有一份禮啊!』這時候樂知章雙手一摩擦蹦出了一絲火花,口中真氣一吹緩緩將火苗移至蠟燭上頭,雙手交叉握成禮敬訣,食指一點輩份最高的紅紙袋上頭便起火燃燒,口中默唸敬香頌,烈焰被鼓動的真氣猛催,整個法圈內的冥紙、元寶、蠟燭通通被祝融所擁抱,準備要轉換到另一個世界去。

樂天老媽同時也在一旁燒起土地金紙,這是燒給福德正神土地公的引路費,不管是祖先歸來或是送禮西天,總免不了要付點地盤費用,像是鏢局遇到靠山靠水的好兄弟時所給的地頭費;樂天瞧她老媽一身灰白布袍,小時後記得問過媽媽:為什麼要穿白袍呢?她只敷衍地說怕髒,所以套件袍子,後來看了《魔戒》就開始幻想她媽媽是灰袍甘道夫升級後的版本-白袍樂大娘;只見老媽只是靜默地將一張張土地金紙放進小金爐裡頭燃燒,並沒有像老爸搞那麼多花招。

直到由紅轉暗接近灰燼,老爸樂知章一聲喝道:『升!』圓圈內所有要交給祖先們的支票、冥紙、金銀元寶急旋成一條龍捲風,看準了缺口的方向,直往天際射去,消失無蹤,地面上除了留有微熱的溫度外,絲毫無其他的物件,樂天依稀見到幾位膝蓋高度的小鬼身影,將一包包的紅紙袋扛起背走,在前面帶頭的是六個紙紮的金童玉女,揉了揉眼,卻又什麼都看不見了。

接著在大門口燒起零碎的紙錢元寶,付給鬼月期間孤魂野鬼好兄弟們的保護費,瞬間化作灰燼飄散四方,空氣中瀰漫的火炭味更刺鼻了,讓人對肉眼無法見到的靈體產生敬意,像是身體對靈界自然而然的反應,電線杆上的烏鴉嘎嘎瞎叫兩聲,應和著人們的想法。

『兒子啊!我和妳娘要去啟明堂看普渡法會和燒鬼燈,你要跟著一塊來嘛?』

樂天揚著眉說:『我還有暑假作業要寫,爸媽去就好啦!』

『嗯!』樂天沒來由地感覺到神龕上的兩塊烏杉柴有蠢蠢欲動的跡象,或許該說有些興奮,不過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當啟明堂中元節的法事於晚間結束後,就會把高掛在廟牆上的紮燈燒掉,而家裡頭的長輩就會將寫著祖先姓名的紅紙條一起放進去燃燒,再將燒剩灰燼帶回家放到神龕上的香爐裡,再點上三炷香,這樣子一來就連沒有衛星導航系統的祖先都能找到該回家的地方,到此中元鬼節的祭祀也就全部都完成了。

樂天看著爸媽走出院子後,進了房間將早上老爸交給他的道書「一」從枕頭底下抽出來翻閱,鼻子一嗅心裡想著:「今年的香火味怎麼像濃似化不開的血啊?」一屁股便躺上床翻起書來,要是老媽老爸看到準會罵他這樣子會得近視眼,可他偏偏覺得戴副眼鏡很有文藝青年的氣息,像功課很好的大頭就是啊!第一頁仍是推背圖第三十七象庚子卦。

讖言:漢水茫茫,不統繼統;南北不分,和衷與共。

頌曰:水清終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內竟無王,半凶還半吉。

不過這一次卻沒有聽到常在耳邊出現的聲音,脖子上掛的平安符卻突然緊了一些,讓他有些詫異,翻著紅繩間的蜜蠟,裡頭刻著福與太極八卦的小金屬片一樣光亮耀眼,難道只是他自己多心了嗎?

正要繼續閱讀下去之時,卻突然想到等會兒與桂芬的城樓之約-桂芬說這不見不散的語氣依稀還在耳蝸間迴盪著,不由地絲絲甜蜜湧上心頭,雖然他有些不大想承認,但是小胖與阿砲這些死黨反而看得很清楚,有人說:把自己村子裡的妹很沒道義;也有人說:沒採過野花怎知家花香?!;不過這些都不是樂天所擔心的事情,他總覺得自己和桂芬兩人間有一種微醺的情愫,若是墜落進入愛情的陷阱中,只會讓兩人黯然神傷,不過他這麼小又懂得些什麼是情愛呢?!

他不像大頭六年級的時候為賦新詩強說愁地想釣隔壁班的蔡花花;也不會像阿砲出口閉口就是做愛打砲;也不像小胖暗戀桂芬的姐姐王桂香而不敢出聲-想到這兒,樂天露出了微笑-這原來是件沒人知道的事情,後來還是桂順不小心說溜嘴才露了餡,因為小胖老是將贏回來的尫仔標託桂順交給他大姐,記得當時聽到的眾人皆瞠目結舌不敢相信。

『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原本樂天以為不會出現的聲音,結果又在腦海中一字一句蹦了出來,而且這一次像是有支扁鑽在往腦袋裡打洞,從兩邊太陽穴爆骨而凸,疼得直想叫爹喊娘,若是有面鏡子,樂天就可以發現到自己的眼珠瞳孔呈靛紫般色澤,猶似無底黑洞,無數的聲音影像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又似駕鶴西歸前的迴光返照。

『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靈,神得一以寧,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其致之一也,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樂天像是靈魂出竅地將知覺無限擴大延伸,要將世界整個都給包圍住,還能見到爸媽相依偎在啟明堂廣場前看著燒鬼燈;也能瞧見阿砲窩在病床上翻著色情雜誌;甚至就連王大爺在銀樓內呼氣喝茶的聲音都能隱隱聽見;他想著這是元神出竅,還是所謂的天眼通啊?正當他在胡思亂想之時,脖子上的紅繩突然緊束了起來,差點讓他無法呼吸,一切虛幻之影像立刻消失。

樂天隨即昏了過去,碰地倒在床上,書本被壓在手肘下,狀似無辜犯錯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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